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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谢老


发布时间:2004年5月18日 谢鸿飞 点击次数:2366

2003年5月3日晚,宪忠老师打电话给我,说谢老已鹤驾西归。虽然早就知道谢老的病情,也知此乃大化之必然,但先生遽尔仙逝,哲人其萎,哀恸曷极!
  余生也晚,作这种回忆文章,恐不能道出先生道德文章之万一。2001年后,幸有立雪问道之机,故作此陋文,略记先生,以驰哀思,敬奠灵堂,并为后学如我者提供些许谢老为人为学的材料。
先生虽冠泽学林,沾溉后世,但小子愚钝,迟至大三才知道法学界有谢老其人。当时在图书馆借了本《政法学界右派分子谬论集》,发现其中很多言论都是先生所发(梁师慧星教授《民商法论丛》第2卷“祝贺谢怀 先生从事民法50周年贺辞”中专门提到此书),甚为惊讶。1996入北京大学法学院攻读民法硕士时,钱师明星教授和王师小能教授也提到此事。在信息灵通的北京,逐渐了解到先生的一些轶闻,当时再看梁老师写的贺辞,最崇拜的事情莫过于先生在中华民国光复台湾后签发第一份判决书,而先生当时不过是20多岁的小伙子!后来,从一些吉光片羽的文字和言谈中,了解到先生青年时期即天禀聪颖,崭露头角,23岁时参加高等文官考试司法官考试位居榜首。1956年后,一直命运多蹇,磨难历尽。在北大读硕士时,对谢老和法学所的几位先生很是景仰,然而与谢老却始终是缘悭一面。当时主要是读先生的文章,尤其是有关民事权利体系和大陆法系民法典的论文,感慨不已,深以为先生所著皆可信。正如史迁读屈子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后亲临长沙的想法,“想见其为人”。我是读先生的文章,也“想见其为人”,并“未得为先生徒也,予私淑诸人也”,极似郑板桥一厢情愿的雅号:“青藤门下一走狗”。
缘分终于来了!1998年春,好友姜兴道在万泉河边上的稻香园看了一家著名的法律书店,在开业典礼上,我终于见到了倾慕多年的先生。先生当时穿中山装,清峻,眼神有力,而且坚定,完全符合我想象的“其言蔼如”的长者形象。初见先生的心情犹如追星:我迅速穿过人群,挑了一本《民商法论丛》第2卷,递过圆珠笔,诚惶诚恐地请先生签名,先生笑眯眯地拿过书,在扉页上签了名。书店的停车场外是一条辅路,中间隔了一条万泉河,万泉河两边的花儿在春风中鲜艳地开放着,中午的阳光软绵绵的,春恰到好处。我那时是一个写不出任何象样文字的文学青年,还喜欢用四川话怪腔怪调地吟诵点海子、欧阳和里尔克。那一天的感觉,套用海子流布甚广的诗名,就好象是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。
后来随姜兴道拜访过先生一次,谈了成立民法典研究会的事情。当时的感觉有二:一是战战兢兢,口不敢言,手足无措,只希望多听先生说话。先生似乎也能够谅解我,一直微笑着,很让人亲切,很体谅人,也很好说话。二是觉得先生的住所太过逼仄和简陋,连地板都没有铺。最主要的,是先生让我感到温暖,用“温暖”这个词,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有比这个词更能够表达我的感激之情的:一个后学小子,在他景仰了多年的泰山面前,最好感觉也许就是古人常说的“如沐春风”吧!在谈话中间,姜兴道还提出他希望能够在谢老80大寿时,出一本先生的纪念文集。但是先生婉拒了,说自己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东西。
1999年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,忝列于梁老师门下。当时先生退休已经10年整,很少到法学所。所以我到法学所近两年,除了偶尔在公开场合见过先生以外,一直没有机会问道于先生。
直到2001年初夏的一天晚上,我正在和北大、清华的朋友聊天时,接到夏勇老师的电话,他代表《环球法律评论》让我对谢老作一个访谈。受命后,颇有些忐忑:谈泊如先生者,可怕很难接受这样的访谈。果然,先生坚持不受。无奈,我只好说这是所里的任务,先生才答应下来,让我第二天去。
第二天,我带着录音机、笔记本到了先生家里。几年了,先生的住所依然一如既往,没有丝毫改变。那天先生精神很好,很健谈。在访谈中,我把多年想问先生的问题都倒出来了,请先生详细地介绍了他当年在台湾法院的情形,并问了很多民法学界的一些掌故。当时最让我感动的是,我去的时候,先生还正在校拉伦兹的《德国民法总论》的中文译本。这本书的译者较多,稿子的规格不一,很凌乱,还有一些是手写稿。在一份手写稿上,我看见先生在原稿件上粘贴了大半张纸,是他重新翻译的,每一页的改动都很大。另外一份打印稿,删改得虽然不多,但是在每一页上都增加了原文的页码,某些重要词语的德文以及译者注。这样的苦力活,对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,实在是太重了。我当时问起了翻译的情况,并请教了沃尔夫的增补版与原版的区别。谈到翻译,先生说,对于Rechtshein一词,到底是翻译为“权利表象”还是“法律表象”,他用了一天的时间查找各种资料,最后决定采用“权利表象”。这种“一名之立,旬日踌躇”的境况,在法学翻译中已经几稀了。临别前,我送给谢老一本《北大法律评论》,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。
整理好访谈后,我把稿件送给先生审阅。先生仔细地阅读并修改了一遍,修改的内容包括用词不妥的地方,以及一些标点符号。当时我很为自己没有好好校对而惭愧。之后,先生对我说,“你的文章我看了,你在文章中说法律与道德的关系时,用了‘暧昧’这个词,你要注意,这个词是贬义词,不能这样用。”我很诧异先生居然读了我的文章,而且还读得如此仔细。因为这次的时间比较充裕,先生对我谈的东西就多起来了,包括德语学习和一些专业问题等。我问先生以往是否翻译过一本俄语哲学著作?先生笑道,那是在当右派时,没有书看,自学俄语后翻译的。那天聆听先生的教诲,感觉与以往大不一样,那是真正的“不入夫子之门,不知百官之美,宗庙之富”。以往读先生的著述,感觉先生著述精深繁富,论说透辟、考辨精详,但不尚矜伐,无惊人之论。先生对梅仲协先生的作品的评价,完全是先生的夫子自道:文章不写半句空。整个作品就象一栋坚固的房子一样。我问先生有关物权行为的问题时,先生说,我们对这个问题还没有研究清楚,必须再深入研究以后才能作出判断,并阐述了德国法学家的诸种看法。那天先生的性质颇高,我问起了先生过往的种种坎坷,先生表现出了惊人的醇雅温和;在谈论法学界的人与事时,也不是简单地藏否人物,而是就事论事,是与非的界限非常清楚。
过了几天,先生突然给我打电话,说你要的德文书我给你找到了,你来拿吧。当时我很惊喜。那天我见先生时,因为写毕业论文的关系,就拜托先生帮忙找一本德文书,先生答复说,米健那里有,我给你找。而回来后,我都几乎快忘记了这件事情了。
此后和先生的来往稍微多了一些。某日,同门师妹因为想到国外收集写论文的资料,希望江平老师写一封推荐信,她不认识江老师,所以托我带她去见谢老,麻烦谢老打电话给江老师。我们去后,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,马上就给江老师打了电话。说了这件事情之后,先生大概又在电话里与江先生谈到了中国慰安妇的诉讼问题。当时先生身体已不大好,我叼扰问道的时机就更少了。
与先生的来往中,我最为惊讶的是先生的从容和温厚。季羡林先生曾深有感触地说:“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世界上最好的,也是磨难最多的”。先生最好的学术生命葬送在二十余年的右派生涯中,先生虽矢志不贰,在星回斗转时,近六十岁时,从助理研究员的身份开始,重商旧学,终至硕果累累,泽被学林。但是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些政治上的变故,先生留给我们的学术遗产将会是多少!虽然先生私淑弟子遍布,嘉惠民法博士、硕士甚多,但先生终身没有带过博士。先生出来不提这些往事时,我问及先生时,先生的神情总是淡然的、宽厚的,语调总是舒缓的、平和的。在先生身上,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从容的力量,以及这种从容带来的达观与超脱。但先生忧生伤世的悲悯、对法治中国的激情和对人的温厚,却丝毫未减退。我曾经和先生谈到法学院的教育问题,先生激动地说,法学院要教给学生的,主要不是知识,而是一种人文精神以及法治理念。如果没有这种精神要素支撑的话,法治大厦将倾。
先生的一生,大部分时间是寂寞的。正如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里所写的,正是这种寂寞,使先生体验到了永恒的真理,造就了先生丰满的人格和深厚的思想。与先生在一起,最深刻的感受是,你身上的一切虚浮的、狂躁的东西都如风卷残云般消失殆尽,剩下的只是平和的心态和对真的追求。与先生在一起,是能够沾一些“仙气”的。对先生外貌的形容,最合适的词语也许是“仙风道骨”。先生是甘于寂寞的,兀兀穷年,心无旁骛,致力于民法学的恢复和重建;但是在这种花开花落、云卷云舒的闲适中,先生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激情的潜流:为着真理、为着法律人的理想斗争的潜流。对这样一个老人,我常常想,字典里所有赞美老人的形容词放在他身上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。一个人能够担当这么多的褒义词,应该生而无憾了吧!
今天在法学所里见到了先生的亲属,他们没有对所里提出任何要求,甚至在北京的非常时期,连告别仪式也尽量从简。先生的女公子有句话很让人潸然:按照我父亲一贯的作法,他也不希望在这种时期为他举办大型仪式,他一生所想的就是方便别人。先生的宽厚和春风化雨可见一斑。
2002年国庆那天,我见了先生最后一面。那一天,我给先生带了一盆花。后来再想去看先生,先生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会客了,只好作罢。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决!天人相隔,死生契阔,先生盍然长往,临风追怀,痛何如哉!先生嘉惠于我甚多,而以我微薄之力不能回报万一。我常常想起我对先生作访谈时他说的话,学术是一代一代积累起来的,青年人一定要努力,不能断代了。而每当此时,先生坚定、柔和、从容的眼神就会浮现在眼前,如我窗前的依依垂柳。
先生走了。这篇短文本来取了《诗经》中的“崧高维岳,峻极于天”作标题,先生是配得上这样的赞誉的。但我想,先生更喜欢的还是平实的东西。所以,写到这里,我把文章的名字改成了“忆谢老”。此刻,我想起范文正公的话:“关山苍苍,江水泱泱;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先生一生,仰不愧于天,俯不愧于地,当得起这样的评价。
先生羽化轻烟、列入仙班的前天,降了一场非典时期的第一场雨,这雨如三千弟子的泪,伴随着先生远行。在另一个没有污秽和争斗的世界里,先生率真的赤字之心和古之先贤居住在一起,当不会寂寞。

谨以此陋文,表达一个后学小子对一代宗师的尊崇与怀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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